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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父亲的恨与爱
时间:2024-06-16 16:00点击量:


  ebet易博官网下载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集合体。很多人极其坦诚讲述了对父亲的陌生、不满、厌恶甚至恨,他们跟父亲的角力、拉锯和精神上的分割。

  比如,对于父亲的缺位,读者「没有生活在小马谷的碧琪」,至今也「没有办法代替小时候的自己行使赦免或者释怀的权利」;作为长女的读者「五点」,被父亲嫌弃的眼神深深刺痛过,也会偶尔地想:在他心里什么最重要呢?父亲的爱是无条件的吗?

  一个男生探讨了经典的「弑父」命题,在经历了与父亲漫长的竞争、对抗后,反而在父亲权力的真空期,对父亲和父子关系有了新的理解;在青春期对父亲最依恋和引以为豪的读者「小李」,却在成年后与父亲在精神上分道扬镳,拉黑微信。

  「没有生活在小马谷的碧琪」提到,看到这期的主题,发觉那些看来并不「正向」的情感,是允许被放在阳光下展示的,让她莫名舒了口气。其实,人的情感,大多时候没有所谓正与负的二元划分。那些令人不舒适、不温暖的部分,在我们坦然的叙述中,反而有可能找到一个舒展的出口。

  还有很多人讲述了对父亲的感激、想念、遗憾,纯粹的或仍夹杂着其他情感的爱。它们无比真切,或许并不完满,但始终是我们最渴望也最珍视的关系和情感。

  就像鱼鹰在回信里所说,不必急着用某个标签、某句论述给父亲做定论。回到具体的人,在生命的跋涉和流动中,去感受父亲和他们与我们构建的河床。

  我和父亲,其实不太熟悉。不熟到什么程度呢,打电话不超过半分钟就会陷入彼此无线年,在我的婚礼上,有一个环节是父亲牵着我的手走过红毯,彩排的时候司仪反复提醒我抑制情绪,别哭得太厉害,我笑他多虑,果然整个过程我和父亲都出奇的平淡,根本不存在大家所说的感动抑或是声泪俱下,甚至在门口等候入场的时候我俩基本没有交流。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误会,以为我是离异家庭的孩子。不仅不是,我爸和我妈的夫妻关系非常好。

  我爸一直是个比较任性的人,而我妈的一生都在为他的任性买单。我爷爷奶奶是电力系统国企正式职工,我爸子承父业,一路顺风顺水,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他受尽了溺爱,没吃过苦。1998年左右赶上东北下岗潮,在没和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他买断了工龄,拿着几万块钱在家修生养息,总觉得还会有铁饭碗递到他跟前。高不成低不就的日子过了很多年,这期间他买过二手三轮车载客,有一天赚了50块钱,据我妈说我拿着50块钱到处炫耀说我爸也能赚钱了;再后来我爸就和他那些所谓的朋友一起北上、南下、西进,去过好多工地打工,还差一点误入传销组织,是我妈半夜带着钱坐火车把我爸带回家的。在我印象里经常出现的一幕就是我爸带着铺盖卷出发,没两天又带着铺盖卷回来。

  所以,在我印象里父亲是一个漂泊的影子,经常出现在火车站、客运站,在我孩童时代、青少年时期,他都辗转在各个工地,抑或是躺在家里苦闷下一站去哪。

  后来,我离开家到北京读书,我爸终于在亲戚的帮助下拥有了一份正经工作,没错,他回家了、安定了,而我却飞走了,把自己的小家也安在了外面。去年我爸做手术,我跟单位请了一周假回去照顾,那是我跟他朝夕相处最多的日子,每天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一点点了解他爱吃什么、他的生活习惯,他的人物形象在我心里才慢慢鲜活起来,印象特别深的是,我爸术后第一次排便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医院,他快200斤,我一百零几斤,需要帮他翻身的同时处理排泄物,当时情况紧急,我什么都没想就一顿操作,后来我发现我爸哭了,说「闺女,爸爸谢谢你。」

  结婚后,我基本没再回过老家,我女儿今年两岁了,她特别喜欢姥爷,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姥爷会给跳小熊舞蹈、会给买大汽车,会宠溺、会娇惯,他和我女儿视频有聊不完的话题,有一次和我妈打电话聊天她偶然间说,你爸是把外孙女当成了小时候的你,瞬间泪目,也许他这么爱我女儿是在弥补小时候的我吧。

  小时候我真的很喜欢我父亲,他幽默开朗,又很有意思,我记得小时候学数字,他会用芦苇给我做很多小棒,我们就拿着芦苇棒学习加减法。他也很会逗我开心,有一天中午我回家,他躺在沙发上,忽然就从背后掏出一双红色凉鞋,那种「惊喜感」到现在也没有褪减,写到这里我依然会忍不住微笑起来。

  所以,当面对「爱爸爸还是爱妈妈」这个每个人都会被问到的问题时,我小时候几乎都没有犹豫过,当然是爱爸爸。我和爸爸像朋友,经常一起出去玩,去钓鱼,兜风,爬山。我们也很亲,记得高考完那个暑假,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手机,和朋友去爬山,山上没有信号,下山一看,我爸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问他有什么事吗,没有,只是闲聊天。

  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发生些许变化的呢?我也说不出具体的时间点,或许是我长大了,开始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审视「爸爸」,或许是我爸后来生意不行了,他的性格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发现,女儿的成长其实是一场对父亲的大型祛魅,尤其是近些年,经受了一些女性主义的洗礼,我越来越觉察到,我爸身上也有很多缺点,大男子主义、遇事冲动、不懂得沟通,只是小时候被我忽略了,或者说,他没有向我展示这个面向,而妈妈承担了很多家里的隐形劳动和情感劳动。

  当你说到你和父亲的关系,因为照护,因为下一代,变得更加温情,更懂得彼此了,其实我挺为你高兴的。没有人不渴望父母之爱,无论它迟到多晚,表现形式几何。我们和父亲的关系就像两颗星星,关系是流动的,星星之间的距离也不是恒定的,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并不影响我们爱彼此,而这些爱会支撑我们走过很长的夜路。

  「弑父」仿佛是弗洛伊德借俄狄浦斯的故事给每一个男孩套上的枷锁,像是高考数学卷子里的最后一道大题,想不想解、会不会解它都光明正大地印在那里,目的就是考验你的功力。

  我向来以为自己不需要解这道题,或者说觉得自己早已不战而胜。我爸出身穷困,拼尽全力来到北京,又赶上了经济发展的高速列车,带领全家奔向小康。我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从小没有过物质上的匮乏,我也很争气,心无旁骛地读书,加上脑子灵光,成绩一直不错,后来考上了不错的大学,随后又出国读书,每一步都领先父母同时期几个身位。

  出国留学的时候,爸妈把我送到美国,帮我安顿好了才回国,临行前我爸用来时的登机牌给我留了些话,希望我学成归国,当一个响当当、有胸怀、有责任、有能力的男人。我当时读后,第一反应是自己早就做到了这些,有点自满。面对我爸的期许,我有十足的信心:我在各方面全方位地超越了他,一定可以走得更远、走得更长。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我爸面前总有着十足的安全感,很少感觉到「父父子子」的压迫感。家里同辈的孩子在我爸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但我总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甚至还时不时冲撞他的权威。

  早些年我买了一本卡夫卡的《致父亲的信》,看到他描述令他恐惧、威力无边的父亲,我毫无代入感,到现在也没有读下去。我全心全意地认为,「弑父」这件事来自于权力不平等,弱势的儿子需要通过战胜父亲来宣誓自己的权威,而我从未成为过弱势的一方,因此这件事与我毫无关系。

  两年前的某一天,我爸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父亲的阴翳给予我的「绝对」安全感在一瞬间崩塌,穹顶的玻璃碴子掉在我身上,给我留下无数伤口。就在那一刻我才理解,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我爸给我的支持和鼓励也远比我想象的更加有力。我做出的每一个决策都是在有我爸兜底的前提下完成的,但这种前提如同空气一般无色无味无形,直到被抽走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存在。

  我爸造成的权力真空也让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他在我生命中的分量。人常说棋逢对手,两个拳头撞在一起有相互作用力,所以才能发力,突然一边的力量被撤走,另一边的力道也卸了,觉得游戏没意思。我有一段时间非常叛逆,这也不想做,那也不想做,不想成为工作机器,也不想成为穷酸文人,更不稀罕成为我爸期许的对人类社会有贡献的人。为了未来的方向,大大小小的架吵了不知道多少,我每想出一个点子就抛给我爸,经过多方斡旋他终于同意之后,而我又不会真的实践,这一切徒劳都是在我以为自己人格独立、思想独立、敢于为后果负责的幻象中进行的——折腾背后是对我爸权威的挑战,更是对他具有权威这个事实的间接肯定。

  我慢慢理解到,所谓的「弑父」,并不是打败父亲,而是考验你如何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继承之战》最后一季里,父亲罗根突然死了,除了惊讶和悲痛之外,继承人们拷问自己:我们从小生活在父亲的庇佑和高压之下,爱他、恨他、背叛他、奉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他这个绝对权力核心的一种反应。他走了之后,我们是谁?我们该向谁作出反馈?在没有那种对抗的力量之后,你如何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想,这才是这道人生大题想考的知识点,委实有些超纲。

  这两年走过来,我也意识到我爸的精神世界是一座怎样的宝库。他有着强大的内心,拼搏向上的坚毅,以及对事物近乎病态的乐观。我原来总抱怨时代不公,他们那会一穷二白,随便干点什么都能随着时代浪潮涨起来,而我们这一代人只能看到边际收益递减的增长曲线,但我忽略了「一穷二白」本身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爸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取得的成就以及意想不到的终局,都转化成了某种能量积蓄在我的体内,支持我熬过他不在的日子,熬过温吞的生活。

  以前我爸总爱打微信电话,我总是接不到,因为在现代人的生活中,突然打电话过来是很没有礼貌的事。后来我爸开始给我发语音,我从来都是一键转文字,现在总是重新点开听一听,感念他当时不爱打字,不然真的会忘记他的声音。

  很少能读到这样冷静地讨论「弑父」、且有明显认知转变的信,加上又是在父亲节之时。单看字面意思,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正如你所说,这是每位孩子都必须面对的话题。

  你有一位很好的父亲。他像是一棵大树,保护了家人成长,支撑你前进,即使你走得再远,他的目光也始终注视着你。正如你所说,他有着强大的内心、拼搏向上的坚毅、以及对事物近乎病态的乐观,也正是这些品质,让他在一穷二白的困境里突围。

  在信的前半段,你讲述了你有多么自豪自己「在各方面、全方位地超越了父亲」。单从成就来看,这似乎是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你比父亲小时候物质条件更好、比父亲更灵光、比父亲学历更高、比父亲去过更远的国度……因此,全面领先同时期的父亲。

  然而,这种比较就像称重量,天平的两端放着两个人可量化的成就——问题在于,人真的能被这么简单地比较吗?当把自己拥有的东西放上天平的那一刻,弑父的魔咒也会被施加在天平之上。

  是的,弑父其实是一句魔咒。它鞭笞着孩子,一定要超越父亲,一定要摆脱父亲。它推动着孩子一方面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一方面又不断地反叛父亲,就像你做的那样。这场拉锯战越是旷日持久,孩子就越是无法摆脱父亲投下的阴影。它有时会保护我们,有时会遮蔽我们,有时还会伤害我们,它会成为我们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

  卡夫卡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致父亲的信》中,他痛苦地写道:「请你给我一点点让我走自己路的自由。」他看到父亲对他的爱,但也承认父亲让他失去自由的痛。他裹挟在弑父的魔咒里,自己则永远被困在了小时候——那个被父亲半夜拽到阳台上关起门惩罚的时刻。

  其实太多人误解了弑父。弑父的最终目的,其实不是为了让孩子战胜父亲,而是让孩子意识到自己不是父亲。弑父的终点在于与父亲分离——正如你后来明白的,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某种意义上,你与卡夫卡的处境正好相反——卡夫卡是因父亲失去自由,而你是被父亲给予了太多自由,导致最后,陷入了这也不想干、那也不想干的迷茫中。

  对你来说,意识到弑父真正意义的代价是巨大的。父亲从生活中消失了,才从权力真空中感受到了这一点。读到这里时,我感受到命运的悲伤和无情,但也同样感受到这无情之后的一股生机。这股生机通过你的讲述传递出来,有一种不同于过去的力量。这都源于你的父亲倾尽一切守护你,而直到他不在了,他依然能用这种方式,帮助你走入到另一个新的人生境界。

  我爸爸是一个思想非常开放,非常超前的人,甚至比很多我的同龄人思想都开放。他不会用各种框架规训我,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专业,应该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找什么样的工作,不会要求我这个独生女一定要留在他的身边,不会要求我找的男朋友一定要买车买房给多少彩礼。他只是告诉我万事应该靠自己,靠父母,靠爱人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才是最有底气的。

  所以我可以自己选择我将来要生活的城市,我要就读的专业,我要从事的工作,我喜欢的男朋友,我喜欢的生活方式,我可以独自一人去到远方旅行,我独立到自己做手术,毕业后不问家里要一分钱。我也可以和他讨论女性主义、丁克不婚、重男轻女等话题。

  但其实他性格古怪不爱交际,也因为思想和他的同龄人太不一样不被他们理解。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他疑似在我妈妈怀孕的时候孕期出轨,妈妈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带着我去到他工作的城市看着他,结果车祸去世。这些都是我长大之后听亲戚说的,我无从考究,因为妈妈已经去世了,我也没勇气直接质问他。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会埋怨为什么他不为我计深远,特别是看到周围同龄的朋友们家里帮忙买车买房准备嫁妆,而这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我还要操心他的社保,操心家里的老房子的时候,深深的无力感和觉得命运不公的感受包围了我。成年之后有很多崩溃的瞬间都与他有关。

  他说他是个很迟成熟的人,到50多岁才觉得自己真正成熟了,我听了只能苦笑,心里暗暗说道:确实。

  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的那段话:东亚父母给孩子的爱恰如其分刚刚好,没有多到让小孩长大成为一个健康的人,也没有少到让小孩安心反孝抛弃他们恨他们,就是刚刚好让人痛苦一生。

  能怎么办呢,谁让他是我的爸爸呢,现在我只希望他身体健健康康的,毕竟,有他在我也算有个家。

  读你的信是在北京一个清丽的早晨,不远处一座建筑工地正在施工。你的信很奇妙地融进我耳边的两种声音:前半段是这个早晨轻快的鸟鸣「啾啾」,我会觉得你很幸运,有一个如此开明的父亲,甚至可以和他讨论「丁克」和「不婚」。但后半段却如工地传来的「嘭嘭」打桩声,第一声起得突然、沉重,之后便持续地击打着人心。你说没有勇气去质问父亲的过往,但谢谢你,已经很有勇气地写下这一些。

  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我能感觉到,爱和伤痛同时雕琢了你,让你长成为在生活里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孩。前段时间,我们编辑部做过一个「我为父母缴社保」的征集,做这件事的大多是女儿,你恰好回应了那篇稿件里所说,懂事、贴心,同时感到辛苦和疲惫。父亲虽然没有为你计深远,但你已经在为他计深远。

  看你信的同时,我也在回忆我的父亲。曾经,我和朋友以「对父母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为题进行过聊天,会发现母亲的场景非常鲜活,几乎是自动跳到脑子里来,但关于父亲,我在记忆里搜索了很久,却没有一个场景能够概括他带给我的全部感受。从某种程度上说,讲述父亲要比母亲更复杂,有爱,有恨,有不解,有心疼。在这里,我简单和你分享我与父亲相处的两件小事。

  第一件事是我和父亲在春节期间吵架。起因是我和他讨论将来结婚不办席的问题,因为实在反感老家婚庆沿袭的那一套繁琐旧风俗。但父亲说,在老家,只有老来求伴或者重婚的人,才会只打证不办席,他接受不了我也如此做,亲戚盘问起来,他面子上会过不去。我当然不同意这一番论调,质问他办席是为了我开心,还是为了他的面子。

  一直以来,我父亲脾气很差,小时候对他有意见,我也不敢当面表达,怕他不顺意会对我发火。但现在,我似乎长成了一个足够强硬的人,那个夜晚第一次和父亲针尖对麦芒,不允许他侵犯我的选择自由。吵架在彼此不让步中升级,父亲最后恼火过头,拿起手边一把椅子,虽然忍着没砸,但我对他的举动感到震怒,当即收拾行李要走。

  其实从小到大,那也是父亲第一次想要动手打我。最后,是母亲的劝和、妹妹的眼泪平息了这场纷争。我不想让她们变成夹在我和父亲之间受伤的人。第二天早晨,父亲过了火气,感到悔恨,让母亲帮忙转达他的歉意。但他做不到当面和我道歉。

  第二件事发生在次年春节。我们一家四口吃完年夜饭,不知道怎么就聊起过去。我说很感谢爸爸,高中三年走读,每天早晨5:30起床送我到校,晚上10点接我放学。凡是上学的日子,无论下雨还是下雪,他的身影一天会准点出现在校门口两次。在我毕业后,他又如此接送了妹妹五年,但我们姐妹从来没有当面向他说过感谢。爸爸听到这一串晚到的表白,眼眶当时就红了。除了爷爷去世,我没见过他这样想哭过。

  所以你理解,为什么我说对父亲有爱,有恨。他责怪我对他的忤逆,但也是家里第一个记起我生日的人,会发红包祝我生日快乐。他的暴脾气发泄在母亲身上时让我感到受伤,但事后,他又会做各种小动作讨好母亲。他笑起来很憨厚,曾说他的生活是被三个女性包围,可得小心翼翼,不能把我们母女三人都得罪。

  今年夏天,父母带着外公外婆来北京玩了一趟,父亲顺便去做胃镜检查。我带着他去医院挂号、抽血、问诊、等结果,那时候会觉得父亲距离老年越来越近,而我确实长大了,除了社保,开始思考为他和母亲买医保。曾经一个采访对象告诉我说,父母是隔在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墙,有他们在,我们会觉得有家在等候,有人可以依恋,死亡就变得遥远。最后我们的期许或许都一样,只希望父母身体健健康康,可以活得更快乐,陪伴我们更长久。

  「我对父亲的恨与爱」,正是今年我脑海里一直盘桓的话题。在三个月前,我终于微信拉黑了父亲;从三四年前开始,和父亲的相处总让我隐隐难过;而在十几年前,父亲是我整个青春期最依恋和引以为豪的人。

  从有记忆起到上大学之前,他总是那个给我支撑和自信的人。小学时我被男生欺负,他不会要我反省有没有自己的原因,也没有亲自去学校为女儿讨说法,而是手把手教我怎么打回去,接下来好几天都问我「今天打赢了没有」;一年级时,我人生第一次要参加运动会,他天天陪我在操场跑步,又在我终于拿冠军时把我高高举起;青春期,父亲能尊重我的爱好和选择。中学时,通常房间门一被打开我就下意识把正在看的课外书或漫画藏进被子里,但如果是他进来,只会笑着说「没事儿看吧,我又不是你妈。」我要参加报纸广告上的作文比赛,他明知是骗局,在解释劝说未果后,依旧陪着我去银行给骗子汇了钱;被老师告状早恋,他听完哈哈大笑。就连与糟糕的对象恋爱,他也每次只把担忧藏在心底,在得知分手后才告诉我「松了一口气,以后女儿不会受气了」。

  然而,随着我离家上学,三年,五年,十年,那个总无条件支撑我的父亲似乎变了。一开始,作为我唯一没有屏蔽朋友圈的家人,他频繁在评论区「唱反调」:当我分享在看的歌剧,他会贬低道这都是被历史淘汰的艺术,可我高中组建国学社时他明明会拉着我追《百家讲坛》、下载电影《孔子》给我看;当我惋惜学校的独立书店要倒闭了,他却评论时代的车轮总要往前走,多愁善感没有意义;今年我第一次跟朋友去外地听演唱会,兴冲冲地把照片发给他,他却指责已经读博的我在浪费时间,居然做「学渣」才会做的事。

  这是我微信拉黑父亲的导火索,当然,我没有「断亲」,我们还是会电话联系,只是承载了生活点滴的微信不再与他连结。或许别人会觉得我小题大做,可这些年来,我眼看着一个开明、有趣的父亲变得「爹味」、「扫兴」,变得和曾经判若两人,每一次不欢而散的对话只会将彼此拉远得更快。

  这种疏离感早在几年前我结婚时便已无法忽略。他从那时便不时暗示,结了婚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以后不用老惦记回家,要贤惠才能过得幸福;一向尊重我穿衣、爱好、生活习惯的他也越来越多顾及道:「你这样,xx家人可能会不高兴」,哪怕我并不与婆家同住。

  这几个月,我反复咀嚼我们关系「变质」的过程,得出的结论是:从朝夕相处到离家上学、结婚,弱化的父亲体验让他不自觉地用传统模式找回身为「父亲」的掌控感——于是,少年时期陪伴时他是专属我、鲜活的父亲,离家后他只能通过说教规训来扮演社会模板中的父亲,我结婚后,他更成为了五千年父权社会中的一块面目模糊的基石。

  可如果我的那个父亲未曾鼓励我自爱与自强,教会我无视别人的眼光,我便不会与今日的他从精神上分道扬镳。

  在未来,我依旧会爱他,会照顾赡养他。既然朋友般的亲密和信任一去不复返,那便只做尘世间,一对最寻常的东亚父女。

  这封信虽然从「微信拉黑父亲」开始,但我想,你一定会收获很多很多的羡慕,因为在你的童年、少年时代,你有一个如此亲密、开明、会表达爱的父亲。就像你说的,「如果我的那个父亲未曾鼓励我自爱与自强,教会我无视别人的眼光,我便不会与今日的他从精神上分道扬镳」。

  从这个意义上说,你爸爸的教育成功了,它使得你成功地与父母分离,迈向明晰地知晓自己界限的自我。虽然有不舍,但你总是很清楚,你要如何抉择,进退有度。你是被好好爱过,加持过的人呀。那些没有这么幸运的人,在遇到相似的评判、干涉时恐怕会更加纠结,怀疑自己,而你没有,这就是爸爸送你的礼物。

  已为人母的我,也会有一点点惆怅,因为你的信让我更加相信,父母与子女是终将渐行渐远的,这是一条该坦然接受的路。一个身心茁壮的孩子,更会越长越高,越走越快,渐渐超出父母的视野与认知,世界变得越来越广阔。而父母,哪怕不是停留在原地,前进的步伐也显得迟缓了。

  我会暗暗地好奇,日趋保守、忍不住评论你生活的父亲身上,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事,使他失去控制力,牢骚变多,有了一点点试图左右什么的掌控欲。这或许并不是他有意为之,只是下意识的行动,这或许出自他一些你未能体察的焦虑?毕竟,这与过去的他反差有点大……

  为什么我这样猜想,是因为我回忆起自己的父亲退休前后急剧的心理变化。当他即将退出自己的工作,退出几十年来标定自己一半存在意义的社会身份,他遭遇了一些情绪的危机。那种虚无和焦虑,他自己也不懂得如何表达,或者不知如何命名。

  那时我也在向外不断扩展我自己的世界,觉得我们之间的心理距离越来越远,可以说的话越来越有限。直到有一天,他猝然离世。

  这样的断裂与冲击是巨大的。不能说谁做错了什么,但我确实在此后的很多年里都在想:是不是存在一些方式,让当时的我更靠近、更懂得他一点……毕竟我是那个视阈更大、生命更长的人,由我靠近他,会不会比由他靠近我稍微容易?

  私心里,我会暗暗希望,你别急着用「五千年父权社会中一块面目模糊的基石」来给你的爸爸定论。别让他面目模糊地走进你此后的记忆。有一天,你一定会盼望他更具体,无论是怎样一种具体。